羅家英慢悠悠走進采訪間,穿著薄羽絨服,圍著絲巾,戴著厚帽子。采訪過程中,工作人員遞給他超大杯冰檸檬茶,冰塊在杯內嘩啦啦地響,他笑說:“別看我穿得很保暖,但我一直都喜歡喝冰的”。
羅家英,電影《大話西游》中那個無比啰嗦、唱著《Only You》的另類唐僧;周星馳電影《國產凌凌漆》里,那個兩手各持一把菜,穿著背心短褲,穿著拖鞋踩著粵劇鼓點,踏水而來的“達文西”。但,舞臺才是他的主場,他唱了一輩子粵劇,也一直在為粵劇的傳承發展奔波。
端午假期,羅家英帶著粵語版話劇《驢得水》亮相南京保利大劇院,羅家英塑造校長,表演節奏沉穩有力,很難相信他已78歲。
粵語版《驢得水》編劇、導演孫恒海跟記者閑聊時說羅家英這樣高齡的表演藝術家,不僅要記住大段臺詞,更要以驚人的舞臺能量完成每一場演出,他不禁感慨自己80歲時是否能保持這樣的創作熱情,“羅家英對舞臺的赤誠,本身就是最動人的表演課”。
而就在采訪結束后的當晚,羅家英上了熱搜,話題是“羅家英自曝第四次患癌,最多剩下9年壽命”。
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孔小平
(本文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一
粵語版《驢得水》的故事與原版一致,只是將故事發生地從西北的偏遠山區改在了1943年的廣東——這年,嶺南大旱,在日寇鐵蹄與汪偽政權交織的郊外山村,一群知識分子蝸居于破舊祠堂,以“三民小學”為旗,實踐教育救國之夢。老校長(羅家英 飾)將拉水的毛驢虛報為日語教師“呂得水”,卻不料迎來特派員的突擊督察,當鐵匠被架上講臺,當謊言的雪球越滾越大,每個知識分子的精神脊梁都在經受拷問,時局也在時刻撕扯著這群文弱書生的靈魂,事件越來越失控……
巧合的是,劇中張一曼由朱茵扮演,這是羅家英和朱茵繼1995年《大話西游》“唐僧”與“紫霞仙子”后,時隔30年的再合作,令影迷很是感慨。
紫牛新聞:為啥會在快80歲的時候,接一部舞臺劇?
羅家英:2024年底,朋友問我想不想演話劇,我就問他在什么地方演?演多久?什么人跟我一塊演?多少工資?(笑)。
對方告訴我要演50場,全國跑,然后說演員里面有朱茵啊等等。
我覺得,雖然話劇排練的時間長,花了有40多天,但打磨好了就行。巡演的時候演完一個地方再到另一個地方,中間起碼有兩天可以休息。所以能旅行又有工資,一舉多得。
紫牛新聞:在舞臺上一待就是兩個多小時,而且是晚上,您身體吃得消嗎?
羅家英:我在臺上的時間確實挺長的,臺詞量也不少,一會上臺一會下臺,一場下來,兩條腿都很酸。
不過這些都還好,最重要的是要集中注意力,要覺察臺上其他演員,接住對方的戲,所以整個人一點也不能松,繃得很緊。
紫牛新聞:這次“唐僧”和“紫霞”舞臺相遇,對手戲如何?
羅家英:其實我們平時不太遇得到,但我記得合作過三次,在《大話西游》前還拍過《先洗未來錢》。我們上一站在蘇州巡演時,就有觀眾特意帶了《先洗未來錢》的碟來,那是1994年的電影,講的是偽造信用卡的故事。這次再合作,依然很合拍。
紫牛新聞:與朱茵合作,30年前是電影片場,這次話劇舞臺有何不同?
羅家英:我們已經巡演十多場了,對手戲越來越絲滑,會一起探討人物,互相補充。
紫牛新聞:那對您來說,是在舞臺上過癮?還是拍影視劇過癮?
羅家英:我都跨界過。綜合起來看,粵劇舞臺劇是最辛苦,演出一般都是三個多小時,要換衣服,還要唱,還有動作,對體力、對注意力的要求都更高。 第二辛苦是話劇,要排練,要記很多臺詞。
拍電影呢,我是對著鏡頭演戲,不是對觀眾演戲。還可以NG,錯了再來。
所以,我最喜歡唱歌,唱流行歌曲,有字幕,不用記臺詞,而且歌也不長。
紫牛新聞:現在老有聲音說“港片不行”,您怎么看?
羅家英:因為大家都愛看短視頻了。
紫牛新聞:那您看嗎?
羅家英:我也看,什么短視頻都看,包括微短劇,不過我不充錢的。我每天晚上都會看一個多小時才睡覺。
紫牛新聞:為啥這么喜歡?
羅家英:我不是喜歡,是無聊。看來看去其實劇情都差不多,但很消磨時間。我也想看看他們怎么拍反轉。
紫牛新聞:微短劇老年觀眾多,您想介入創作嗎?
羅家英:我這個老頭子還是把機會留給年輕人吧。
紫牛新聞:您好像還投拍過電影?
羅家英:對,網絡大電影,電視劇都有。當演員久了,就會想當導演。當導演了,就又想當老板。當老板就可以找好朋友一起演戲。香港現在很多年輕演員,他們的拍戲機會少,我投資就可以找大家一起玩。
我也不是想賺錢,也沒有什么很高的理想。我認識的人也不多,都沒怎么上市場,所以就放在家里自己看嘍,電視和電影都有,都在家里。
二
在專訪中,我們沒有聊及“唐僧”,雖然羅家英的名字因為這個角色廣為人知,但偏偏,這卻是個離現實中羅家英最遠的角色。他多次公開表示,自己和唐僧不像,而且是一點兒都不像。
除了影視劇,粵劇,是羅家英聊著就停不下來的話題,因為這是他一生的心血。他透露,自己與妻子汪明荃一直在為粵劇創作和傳承想辦法。
羅家英出身粵劇世家,三歲隨父母移居香港,八歲學藝,他是兄弟姐妹中唯一繼承父業走上粵劇道路的,承載著家族期望。他說與粵劇的緣分與生俱來,仿佛血液、細胞里都有它,這輩子沒法改行。
1987年,羅家英以粵劇演員的身份邀請汪明荃合作一出粵劇《穆桂英大破洪州》,這次默契合作讓二人成了戀人。2009年步入婚姻殿堂前,二人曾先后罹患癌癥,彼此相伴鼓勵。
和電影相比,粵劇無疑清苦。在影壇走紅多年,羅家英從未放棄粵劇演員身份。2022年,他推出全新粵劇《修羅殿》,靈感源自黑澤明電影《羅生門》,由他親自編劇、導演和主演。這不僅是他粵劇生涯的首個“獨角戲”,也是香港粵劇史上的突破。2022年底,該劇在西九戲曲中心茶館劇場上演10場,從劇本層面為香港粵劇編織新故事、注入新思想、探尋新可能,堪稱“獨一份”。
如今他仍忙于創作粵劇新作,笑言自己只上過小學,但愛看歷史,愛研究傳統文化,甚至向記者透露了新計劃,正在做一部關于秦淮八艷柳如是的粵劇。
紫牛新聞:電影之外,您還是更關心粵劇舞臺?
羅家英:我快50歲才靠演周星馳電影成名。但粵劇是我的老本行,我一直在創作粵劇,曾經每年3部新戲。有粵劇演出的時候我就少拍電影。
舞臺戲曲是藝術,和拍電影賺錢是兩回事。粵劇我可以花錢,登臺獻藝就很開心,這是我血液里的遺傳,爸爸留下的,不能放棄。
紫牛新聞:對您來說,粵劇傳承就是創作更多新劇?
羅家英:我從演員到老板、編劇,編了很多作品。看書也多,雖然才小學畢業,但一直想把好題材變成粵劇。我演話劇,也是想從中找一些新的東西和新的方向放到粵劇里。
這些年我確實做了不少創作,改編了《李爾王》《羅生門》等作品。最近在做《大鼻子情圣》,改編自羅斯丹戲劇《西哈諾》,是一部悲劇,原著我看了有20多年。
紫牛新聞:那創作出來的粵劇,誰來演呢?
羅家英:我們有一個很松散的粵劇團,我跟汪明荃兩個是老板,有戲時大家組起來,大概有70多個人呢,演員有30個,其余是音樂、美術道具、服裝這些。
紫牛新聞:為了傳承粵劇,您也想了其他辦法,最近還主演了粵劇電影《白蛇傳》?
羅家英:對,我演許仙,可以說是“最老的許仙”。6月10日在佛山上映。
紫牛新聞:您是不是常常思考粵劇如何創新適應當下市場?
羅家英:我們只能靠自己。我的個人觀點是:粵劇創新不能創得太細。
紫牛新聞:為什么呢?
羅家英:時代不同了,傳統藝術已經不可避免地走向小眾,大眾土壤消失,就不能硬推向大眾。現在可能還有一部分人喜歡,若改了,老的人不喜歡,新的人又不了解,那就兩頭空了。其實也有不少人喜歡“老古董”的,看懂就會發現這門藝術的厲害。
我覺得創新其實不難,你看音樂市場,每個月都能出那么多首流行歌曲。再看話劇,加入舞蹈、電影手法這些就是創新。
但汲取新東西的占比多了,原先的東西就小了。所以我想還是別動。既然搶不到太多市場,就該轉變方向:原汁原味保留并推廣,而不是去諂媚大眾。有人說粵劇的鑼鼓太吵,建議去掉。但我覺得,去掉就不是粵劇了。
紫牛新聞:下面還有什么粵劇創作新計劃?
羅家英: 有啊,我準備做“秦淮八艷之首柳如是”,巧了,這跟南京有關。所以這次來南京巡演《驢得水》我就很親切,上次來是五六年前了。今天我們從蘇州出發過來,一路江南風景真好,風調雨順。
紫牛新聞:為什么想以“柳如是”為題來創作?
羅家英:我有個朋友說這個故事很好,他替我寫劇本,我就把它改編成粵劇,講的是柳如是與錢謙益的故事。
其實秦淮八艷的故事我都愛看,像陳圓圓與吳三桂,李香君、董小宛,每個女人都了不起。我準備先排一個看看,大家喜歡就好,不喜歡也算是留下了一個劇本。
紫牛新聞:在您看來,78歲仍是打拼的年齡嗎?
羅家英: 我狀態很好的,能踢足球、打高爾夫,我一直都在保持體力精力,盡量把工作做好,還要接受挑戰。比如現在這個年齡巡演50場話劇,他們問我可不可以。我說:去,我就演,不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