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惦記起山中的葛。
葛早在詩經年代就已登場古中國的文化里,只是那時,葛關乎的更多是織衣。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綌,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
這是《詩經·周南·葛覃》,全詩三節,從葛之美景,寫到刈葛、煮藤、取葛纖維紡織制衣。
讀讀第一節:明明是進山采葛,可是,卻像游園賞花。放眼望去,那葛藤枝蔓柔長,層層疊疊蔓延在山谷中。一重一重的綠葉兒,跟著藤蔓走,走到了樹巔,走到了溪谷,走到了陡峭的巖壁。
葛在春暮開花,直開到盛夏盡頭,花期長。小小的紫花兒,一穗一穗的,風一吹,像活潑潑的眼珠流轉,顧盼有情。
花一開,有蝶來,也有鳥來。
其中就有盛裝的黃鸝。
黃鸝羽色金黃,有王氣,又善鳴,鳴聲婉轉,遙遙和著溪谷的潺潺流水。這樣映襯著,黃鸝的歌喉也像被春水濯洗過,那聲音越發清亮純凈,震顫在碧色的葛葉上,震顫在紫色的葛花上,也震顫在黃鸝自己那金黃的羽毛上……
這真是一個聲色并茂的世界!美得讓一個采葛的姑娘暫時忘記了揮刀割藤。
刈葛一定是件內心甜蜜的事,因為關乎衣飾,關乎體面。從古至今,誰不愛打扮呢?
一群十幾歲的姑娘,還未嫁,心思清如鳥鳴,清如溪水。一群如此清澈的姑娘,在幽深的綠葉叢中,一刀一刀,割取葛藤。她們大約一邊割著,一邊吟唱著,清脆的少女歌聲與枝上的黃鸝歌聲相互纏繞著,就像葛藤纏繞大樹一樣,那些輕靈的音符,在山谷間延伸,延伸,延伸出千絲萬縷的回音。
葛藤背回家,入鍋清水煮,鍋上白氣裊繞,葛藤的清香也村前村后地裊繞。通過水煮,半脫膠后,再剝皮,績線,開始織布。
織細布,做內衣,貼身穿。織粗布,做外衣,耐臟耐磨。
在詩經年代,在草木蔥蘢的季節,你來到山鄉,一定會遇見這樣的一群姑娘:她們刈葛回來,背筐里葛葉萋萋,上面顫動著紫色的花朵;她們煮葛剝皮完畢,在樹蔭下散坐,絮絮說著做衣服的打算。
會不會有人已經暗暗想著為自己備上葛布的嫁衣呢?一定會有的吧。
因為她們一定親眼目送過某個曾經一起刈葛一起績線一起織布的姑娘,嫁到別的村莊了。她們知道,有一天自己也會穿一身舒舒服服的葛布衣服,吹吹打打成為一朵葛花一樣的新嫁娘。
可是,這首詩怎么就忽然跳到了一個婦人洗衣服的場景呢? 第三節里,是一個忙得團團轉的小婦人,她一邊干活一邊請假。“告訴我的保姆,我告了假要回娘家。”
回娘家就回娘家唄,可是,結了婚的人從此就沒那么自由了,家務纏人啊,就像葛藤纏繞喬木。回娘家,總要換身衣裳。這換下來的內衣和外衣,這名曰“絺”和“綌”的粗布、細布織成的衣裳, 總要洗干凈晾曬好才能出發。可是,還不放心,怕還有沒干完的家務活,臨出門前又喊上一嗓子:還有沒有了?哪件要洗?哪件不洗?我可急著要回娘家了啦!
作為一個資深的婦人,我代入感極強地站在《葛覃》一詩的第三節里,恍然驚悟,那葛藤青青、與女伴相對言笑績線織衣的場景,已是舊夢了呀!
據說葛藤有八米多長,所以是很好的紡織原料。而青春,其實很短。
作者:許冬林
來源:揚子晚報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