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過最后一個彎,山頂近在咫尺。忽有清脆的笑聲穿透薄霧撞入耳膜。只見綠樹環抱的山頂平臺上,一團躍動的褐紅與一點雪白正嬉戲其間。是一位女子在逗弄她的愛犬。
“嗨!歇歇腳吧,上山的路還長著呢!”見我氣喘吁吁,她朗聲招呼,笑容爽利。我笑著應聲,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山風裹挾著草木的清氣,悠悠拂面。我深深吸了口氣,只覺五臟六腑都被滌蕩一新?!吧缴系目諝夂冒??我今兒可是特意起了個大早,就圖這份清凈!”她朗聲笑著,抄起保溫杯仰頭暢飲。我這才得以細看她的面容:低低的馬尾辮垂在頸后,膚色是經年風吹日曬的暗沉,眼角的皺紋已經很深。
她問起我的年紀,得知只比她略小,顯出幾分驚訝,連說“看不出來”。按常理,我該回贊她年輕,可望著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又實在開不了口。她仿佛洞察了我的窘迫,嘴角噙笑:“咳,能活成現在這樣,我已經知足啦!這輩子吃的苦,數也數不清,眼下也還在難中呢?!?/p>
語氣輕松,卻字字有分量。想到我們年齡相仿,我隨口問道:“孩子也該大了吧?”話音剛落,她臉上的笑容驟然凝固,仿佛被無形的寒冰封凍??諝馑查g沉寂下來,只有山風掠過樹梢,發出窸窣的碎響,更襯得這靜默沉重難捱。“唉……孩子走了……”她輕輕吐出幾個字,那“走”字像一塊冰,直墜入我心底,砸得生疼。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我只能訥訥地道歉。“沒事兒,都過去了。”她說著,轉身站上高聳的巖石,對著莽莽蒼山張開雙臂。獵獵長風瞬間灌滿她的衣襟,鼓脹如帆,那單薄的身影仿佛隨時要掙脫塵世的牽絆,乘風而起。
此時,一群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喧鬧著涌上山頂,準備合影。“我來幫你們拍!”她瞬間恢復了活力,自告奮勇接過相機。年輕人拍完照,又簇擁著下山去了。望著他們青春勃發的背影,她的目光被緊緊攫住,口中喃喃低語,像是對山風訴說:“我家小子若還在,肯定比他們還高了……整整十年了……他爸,去年也走了……好在,這些年,我們倆天南海北差不多都走遍了,沒啥遺憾。如今我一個人守著八十多歲的老娘……日子嘛,總得往前奔!”她站起身,深深仰頭,目光似乎要穿透渺遠的天際;繼而,再次伸展雙臂,對著蓊郁幽深的山谷,用盡力氣呼喊:“啊——啊——”那聲音并不清亮,甚至有些沙啞,卻像掙脫了某種無形的枷鎖,透出一種令人心顫的釋然。
下山時,她步履輕捷,一直走在我的前面。轉過一個急彎,前方突然傳來她一聲驚喜的“哇!”我心頭一緊,急忙趕上去,只見距路邊兩米處,一面陡峭的巖壁縫隙里,竟奇跡般迸發出滿坡的野薔薇。那淡粉、玫紅與鵝黃交織的花瀑,從嶙峋石壁的頂端恣意傾瀉而下,在陽光下流光溢彩,美得驚心動魄。
“快來快來,給我照一張!”她雀躍著,孩子般蹦跳著鉆入那片花海。動作太急,薔薇的細刺勾住了她的衣角,她毫不在意地隨手撥開,將臉龐深深埋進馥郁的花叢。柔韌的薔薇枝條環繞著她的頭頂,宛如一頂天然的五彩花冠,映襯得那雙不再年輕的眼睛,此刻竟分外閃亮、靈動。
生命中某些失去,固然是沉重的終結,但誰能說,它不會在歲月的巖縫里,悄然孕育出另一種形式的開始?就像這石縫間的野薔薇,從貧瘠與擠壓中汲取力量,最終潑灑出滿壁的絢爛。
作者:查晶芳
來源:揚子晚報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