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命》是“文學隱士”劉亮程榮獲茅盾文學獎后第一部長篇小說,首發(fā)于《收獲》,單行本將由譯林出版社8月出版。在6月29日舉行的新書分享會上,劉亮程坦言,這個故事在他心里躺了十年。
“一個故事,你從獲得它開始,其實要給它一個生長期。我想故事在等寫作者,等寫作者有能力去搬動它,也等寫作者在內(nèi)心養(yǎng)育出能夠承載這部故事的地老天荒的情感”。在他寫完《捎話》和《本巴》之后,他覺得這個故事突然在“內(nèi)心中睜開了眼”,在很短的時間里,他便將它寫了出來。
實習生 葉懷橘 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臧磊
一
“這本書是我的天命之作。”分享會一開始,劉亮程就講述了他寫作這本書的緣起與經(jīng)過。
《長命》的故事從1873年講起,到2010年為止,時間跨度長達130多年,串起幾代人的歷史。小說以獸醫(yī)郭長命的人生經(jīng)歷為主線,以通靈者魏姑和主人公兩人視角為敘述線,展現(xiàn)出當代西部鄉(xiāng)土社會復雜而深刻的生存圖景,折射出現(xiàn)代性沖擊下鄉(xiāng)土文明自身的混沌與堅守。
這個故事的原型是劉亮程在自己居住的村莊聽來的。十多年前,他意外發(fā)現(xiàn)這座已經(jīng)半空的村莊——新疆木壘哈薩克自治縣英格堡鄉(xiāng)菜籽溝村,很快就決定從烏魯木齊搬去那里生活與寫作。
“我住在村莊里,我愛人經(jīng)常出去拍抖音,村里的婦女會和她講故事。我愛人把聽來的有趣故事講給我聽,其中有一個故事是說,村里幾年前發(fā)洪水時祖墳被沖,從一口棺材中沖出一本家譜。他們看完家譜才知道他們家族在130多年前被滅過族,只有一個母親帶著5歲的孩子逃了出來,一路從口外逃難到新疆落戶,然后用了一百多年時間繁衍成一個家族。”
這個故事,讓劉亮程感到震驚。這是一個家族被滅又興旺的故事,有著厚重的歷史感,但當時他50歲,感覺還“拿不動”這個故事,于是就讓它在內(nèi)心里躺著。直到寫了兩部長篇小說《捎話》和《本巴》,還寫了兩部散文集《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和《大地上的家鄉(xiāng)》之后,“突然覺得這個故事在我內(nèi)心中睜開了眼睛”。
在劉亮程看來,這個世界從不缺少故事,“我們一出生就在故事中,那些老人閑來無事,口中都是一個一個故事”。而沒有睜開眼睛的故事都在遺忘中、沉睡中。對于寫作者來說,他需要用自己的靈性把一個必然會消失在塵埃中的故事喚醒,救活。
劉亮程對寫一部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家族興旺史并沒有多少耐心和興趣。所以,這本小說里就有了通靈者魏姑。劉亮程說,是她讓這個故事睜開了眼睛。
在他所在的村莊,經(jīng)常會有通靈者出現(xiàn),他們“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現(xiàn)實,那個已經(jīng)消失的,但時時會傳來某種動靜的現(xiàn)實,那叫‘過去現(xiàn)實’”。而通過魏姑這個人物,“過去現(xiàn)實”與真實現(xiàn)實同時呈現(xiàn)在他的文字里,劉亮程認為,唯有如此,這個百年故事才真正“立”了起來。
《長命》的故事就這樣被劉亮程養(yǎng)活了,“會走了,從頭走到尾”。而這個時候,劉亮程也到了60歲。
二
劉亮程在小說里“要建立的是人與祖先、與神靈、與萬物共存的世界”,“我寫的任何一部作品都是在寫萬物,它是簡單人的世界,人睜開眼睛的時候一棵樹在前面,一只鳥在樹上叫,樹上有天空,樹的影子里面有我們看不見的祖先。”
小說開頭就是韓連生的溺水身亡與魏姑能夠聯(lián)通陰陽兩界的設(shè)定,也為整部小說打下了游走于生/死、現(xiàn)實/歷史的基調(diào)。在這部小說里,人們每天都在面對生生死死:祖先回到我的生活里去,或者我去尋找祖先。在這樣的世界里面,有天、有地、有人、有過去的亡魂。
復旦大學中文系青年副研究員戰(zhàn)玉冰認為,小說《長命》中人與鬼相互糾纏的背后,其實是一種生死相伴相隨、相互依存的世界觀(或者說生死觀)。這種“生死觀”的書寫可謂無處不在,比如其另一個具體表現(xiàn)就是趙木匠早就提前為全村一整代人(包括他自己)預備好了做棺材的木料,在院子里摞成一垛。生與死的界限在這里從來都不是涇渭分明的。
在菜籽溝的家里,劉亮程遠遠地能從窗戶看到山坡上一處墳頭,“一開始看還覺得挺膈應(yīng),但看多了以后覺得如此近、如此溫暖,還在一棵樹下,照著陽光,也沐浴著月光”。在村子里,他看到最多的是死亡,“每天能看到蟲子在死亡,從春天開始死到秋天,我就知道它們在死給我看,要不然它們?yōu)槭裁此涝谖已矍埃俊倍敖?jīng)歷過萬千生命的生與死,再看人的生死應(yīng)該看淡,那么多生命在你眼前死死生生,你只是其中之一,貓、狗、蟲,我們各活各的,你活成貓,我活成人,你活成狗,我活成人,但是活完之后,到生命終結(jié)的時候,死亡連接著大地萬物,而不是生。生在分別萬物,只有死亡在連接萬物,這樣的連接多么溫暖厚實,在人的終處有萬物,在萬物和人的終處又有萬物的生生不息。”
在菜籽溝村創(chuàng)立的木壘書院里,劉亮程經(jīng)常給孩子講死掉的蟲子,看看一只蟲怎么死的,“最后和人一樣是掙扎,一只最小的蟲子死亡特征和人是一樣的,最終是不動了,你看多了以后就會受到教育,當一只蟲子突然從草里飛出來,帶著年輕的翅膀在扇動、在叫,你也會得到鼓舞。”
生與死的教育,生與死的連接,人與萬物在大環(huán)境中的共生共死,最后是如何連接成大地生命,這種理念一直貫穿在劉亮程的作品中。
《長命》的原型故事里講到了家譜,劉亮程將它寫到小說里,成為一條重要線索——家譜,很多故事都圍繞著家譜展開。
劉亮程在二十年前陪同母親第一次去老家,看到自己家的家譜,寫在一塊大白布上,“我一下子就看懂了,最先一個劉姓祖先是四百年前從山西到了甘肅酒泉金塔縣山下村,然后祖先開始劃成兩個叉,有了兩個兒子,兒子再生兒子,一直到下面人名越來越多。看完家譜一下子懂了,祖先原來就是根,整個呈現(xiàn)的是大樹的根系,所有祖先回到地下,過上幾年這棵樹會落葉子,就有一個人落到地下成為祖先。”
“當我看到我們家四百年前的先祖躺在家譜上的時候,我瞬間就知道我祖上有四百年命脈,某一個瞬間我來到世上,這口氣肯定是祖先留給我的,再往后是我的子孫,我的子孫也會延之久遠。中國人建立的文化生命體系是連骨及筋,頂天立地,只要我們在文化體系中就知道我們的命有多長,只要我們還能認那個祖先,我們在祖先那里有千歲,只要我們心中懷有子孫,我們子孫就有萬歲,我們只是連接祖先與子孫的環(huán)節(jié),以我們短短的百年連接起祖先和子孫的千萬年,這叫長命。”劉亮程說。
三
從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到長篇小說《虛土》《鑿空》《捎話》《本巴》,劉亮程有著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長命》依然延續(xù)的是劉亮程式的語言,簡潔利落,暗藏氣象。
他的文字里很少用到比喻。劉亮程認為,我們語言系統(tǒng)是一個比喻系統(tǒng),杜甫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我們必須接觸自然界的花與鳥,才能把內(nèi)心當中如鳥驚叫般的離別之情表達出來,而如果不接觸鳥能否表達,我們能否把自己從比喻系統(tǒng)當中解放出來?“比喻不可靠,那些真實的事物就在身邊。假如語言如水般能穿過事物,能夠表達出來,這是最好的,當然還有更好的語言,就是如詩穿過萬物般的語言,還有如神降臨般的語言,那是跨越千年能夠穿透時光的語言。”
劉亮程還喜歡用句號。“我記得寫《一個人的村莊》的時候非常自信,年輕氣盛,我希望每一句都可以窮盡一個事物,所以每一句都是句號,下一句必定是別有洞天的。”他笑稱,“我的每一句都希望從這件事物的盡頭開始去寫,在所有語言的盡頭去說出你要說的那一句話,任何事、任何物、任何敘述,都推到盡頭去寫,此事別人已寫過千遍,該我寫時話早已被說盡,在別人說盡的語言盡頭再說出你的半句話,這就是一個作家的寫作”。
校對 王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