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多云天氣,窗臺上的長壽花熱熱鬧鬧地開著,紅似火,粉如霞,將窗臺染得明艷動人。
屋內,我那98歲的婆婆戴著老花鏡,穩穩地伏在書案前。毛筆在她手中沉穩起落,宣紙上的墨竹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寸寸挺直腰桿,蓄勢待發,似要沖破紙面,去擁抱窗外的花朵。
這位精神矍鑠的銀發“研究生”,總愛一臉認真又帶著俏皮地說:“活到我這歲數才明白,日子要掰成兩半過,一半操心柴米油鹽,一半都要拿來練字。”細品之下,老人家講的都是生活的智慧——藝術滋養心靈,生活點燃熱情。
記憶回到1989年秋,梧桐葉簌簌飄落。剛離休的婆婆攥著金陵老年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那情態,竟如攥著入學通知書的少年,眼中閃爍著對嶄新課堂的期待。
婆婆學寫字,所遇到的困難一點也不少。初執毛筆,她的手總不聽使喚地微顫,飽蘸墨汁的筆尖落在紙上,洇開一個個歪扭的“小蝌蚪”。婆婆卻未氣餒。她在屋內踱步,目光最終落在陽臺的晾衣繩上——繩子一頭被系上吊燈,另一頭系上自己的手腕,她便開始了日復一日地懸腕苦練。
多少個晨昏,她都端坐案前,一筆一畫,心無旁騖地臨帖。有時,她緊盯著電視里的書法老師,屏息凝神,揣摩那揮毫潑墨間流動的氣韻。
功夫不負苦心人。兩年后的重陽節,婆婆臨摹的《蘭亭集序》被精心裝裱,掛進了老年大學的展廳。那字里行間,分明是汗水與熱愛的結晶。有人探問秘訣,她笑著指向窗臺上那盆張牙舞爪的仙人掌,幽默道:“這刺頭家伙教我,越是旱季,越要把根往深處扎。”您瞧,一盆尋常的仙人掌,在婆婆眼中,也成了砥礪意志、扎根生活的生動課堂。
七十歲那年,顏料盤悄然出現在她的書案上,繪畫之旅就此啟程。為了捕捉一朵牡丹的神韻,婆婆的認真勁兒令人嘆服。她能迎著晨露在花叢邊蹲守三小時,眼睛瞪得溜圓,鼻尖幾乎要觸到那顫巍巍的花瓣,活像個專注尋寶的“老偵探”。有一回,她正凝神觀察,忽逢大雨。婆婆抱起畫板便往屋里跑,沒幾步卻猛地停住,一拍腦門又折返花前——在她看來,雨打牡丹的瞬間,花瓣承露、枝葉搖曳的姿態,正是千金難覓的寫生良機!待她歸來,一邊擦著臉上的雨水,一邊舉起畫板,眼中閃著光:“瞧這寫意牡丹,渾然天成,比工筆的還鮮活!”
經年累月,筆耕不輟。如今,婆婆畫中的蝴蝶仿佛被施了魔法,靈動得似乎隨時要振翅飛出,撞入觀畫人的心間。去年重陽書畫展,她的《蝶戀花》驚艷全場——八百余只彩蝶,翩躚起舞,形態各異,無一雷同!畫前圍滿了拍照的年輕人,策展人風趣地稱其為“跨越代際的對話:97后遇見97歲”。
窗外玉蘭開了又落,時光悄然流淌。然而,婆婆的硯臺里,永遠蓄著待發的新墨。當旁人細數皺紋,感嘆歲月流逝,她卻每天鋪紙研墨,忙得不知季節已經轉場。
總有人好奇她的養生秘訣,她便指指滿墻的字畫,慢悠悠地說:“哪有什么長壽秘方?不過是有愛好、有寄托。”
2025年初夏的晨光,溫柔地爬上婆婆臨帖的側臉,98歲的她,依然筆耕不輟,以墨為犁,耕耘著一片永不褪色的精神家園。
作者:郝海兵
來源:揚子晚報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