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浙江大學機器人研究院院長朱世強：社會之“熱”與行業之“難”
來源： 澎湃新聞
2025-06-25 22:58:00
澎湃新聞記者 賀梨萍
“我們既要有耐心，同時又要冷靜，還要有充分的信心，人形機器人應用真正走向千家萬戶，這不會在特別短的時間內實現，但這一天一定會到來。”
在近日舉行的2025杭州人形機器人大會間隙，浙江大學黨委副書記、機器人研究院院長朱世強教授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時如是表示。
就在本月，業內大熱的杭州宇樹科技對外確認，公司完成始于去年底C輪融資的交割，由移動旗下基金、騰訊、錦秋、阿里、螞蟻、吉利資本共同領投，絕大部分老股東都跟投。這家獨角獸至今已完成9輪融資，并于5月完成了股份制改造，引發外界對于該公司IPO“發令槍”已響的猜測。
同時，具身智能領域另一家頭部企業智元機器人在上個月完成B+輪融資，獲得京東等機構參投；今年3月該公司的上一輪融資，則吸引了騰訊首次入局具身智能。成立至今兩年半不到的時間內，智元已完成10輪融資，估值達150億元。
毫無疑問，投資方、產業界對人形機器人的關注，甚至社會討論，在近兩年熱度空前。但朱世強在當天的大會上提出，機器人的社會之“熱”和行業之“難”當下存在著鮮明反差。
“無論是發展機器人技術，還是發展機器人產業，都還是相當難的一件事情。”其強調。
2025杭州人形機器人大會現場，大量觀眾站在入口處。圖 澎湃新聞記者賀梨萍
人形機器人剛剛起步，或還將經歷若干次震蕩
20世紀50年代開始，機器人已經是自動化領域一顆極度耀眼的明珠。
世界上首臺真正意義上的工業機器人Unimate在1959年就開始加入通用汽車在特倫頓壓鑄廠的裝配線“打工”。而就當下各家人形機器人公司都在力推的文娛表演類機器人，早在20世紀80年代，日本早稻田大學的Wabot-2人形機器人就已經以演奏相當難度的鋼琴曲驚艷世界。
朱世強談到，盡管近年來發展速度較快，但截至2024年，全球機器人的產值大約為660億美元。和手機、PC機甚至電視機的產值相比，機器人的體量目前仍存在著數量級的差異。這同時也意味著，如果未來機器人真能實現進入千家萬戶、千行百業，“產業規模就遠遠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而人形機器人目前處于怎樣的發展階段？朱世強提及，技術一般會經歷概念形成、技術驗證、技術和工程體系的完善、關鍵技術突破和產業體系建立、技術和產業體系的穩定期、技術衰退期這樣一個完整的生命周期。
從技術與產業發展耦合規律看，目前機器人產業正處于爆發前夕，“剛剛開始正兒八經地爬坡，進入快速發展的階段。”而具體細分到人形機器人，朱世強稱，其個人的基本判斷是，“處于剛剛起步，可能未來還要經過若干次震蕩，然后再往上發展的這樣一個階段。”
他補充道，一方面，未來的機器人、人形機器人，發展空間還非常大；另一方面，我們可以預見未來的機器人產業發展，特別是人形機器人產業的發展，也許還會經歷若干次的波動，這是正常現象。
浙江大學黨委副書記、機器人研究院院長朱世強教授進行主旨演講。圖 澎湃新聞記者賀梨萍
毫無疑問，剛剛起步的人形機器人需要改進和突破的東西還有很多。
朱世強以當天在2025杭州國際人形機器人與機器人技術展覽會上展示的產品為例對澎湃新聞記者坦言，“可以看得到，離我們心目當中想要的那種真正的人形機器人，差距很遠。”該展會匯聚了特斯拉、杭州六小龍、阿里云、卓益得等全球頂尖機器人企業參展，覆蓋浙江、江蘇、上海、廣東、山東、北京、深圳等18個省市共232家企業。
朱世強個人的逛展體驗是，“內容主要涉及前端配件等，后端這塊基本上沒有。”他對澎湃新聞記者談到，這一現象可以從兩方面去看待，“一個問題就是現在確確實實用不起來，客觀上說后端是缺的。”同時他認為，“我們也要有這個勇氣，小孩子學干活也經常出差錯，機器人也不怕。”
他希望展會明年能設置場景應用專館，“大家都來挑戰，迭代之后最終會慢慢走向成熟。”其提到，外界也非常期待人形機器人在場景應用上的實質性突破，“包括養老、陪護，社會期待非常大。”
需冷靜看到技術瓶頸，否則“熱鬧的東西”無法走向應用
在當天大會現場，朱世強也總結了機器人產業發展還需要解決的六大體系性問題。
第一是技術的核心突破。這部分主要分為兩方面，首先是機器人的驅動方式相比人體都大為遜色，低效、復雜、高成本是目前機器人本體的一大困境。其次是更重要的“智能”，機器人需要準確理解物理場景，而AI模型只擅長理解認知層面的知識，也就是主要著眼于“內容”的理解，解決“是什么”的問題，對物理智能知之甚少，后者不僅需要知道場景內有什么，更需要知道物體之間內在的邏輯。
朱世強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采訪時也進一步提到，機器人實現價值就要去解決實際問題，就目前而言，恰恰場景智能是全球范圍內的最大難題，“針對不同場合的具體需求，機器人要表現出智能，目前還是顯得非常低級的，所以我們需要冷靜地看到技術的瓶頸。”
“這個技術瓶頸如果不突破，實際上很多現在看上去熱熱鬧鬧的東西，很難走向應用。”其強調。
第二是要解決行業發展過程中有效應用培育的問題。“培育的過程一定是伴隨著技術成長的過程，沒有一個產品開發出來它的技術就是非常成熟的。”朱世強同樣談到兩方面，一是在用戶層面，大部分用戶對新產品缺少容錯耐心，二是在企業層面，很多機器人企業對應用場景不熟悉，產品無法適應場景的真實需求。
其個人的觀點是，“最好的模式是機器人企業與用戶成為利益共同體，而非單純的甲方乙方”。
第三是要構建更好的產業生態。“機器人產業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生態體系，目前而言我們的生態體系雖然豐富，但是在整合形成合力的這一塊，我覺得總體還是不夠的。”
朱世強對澎湃新聞記者同樣強調了目前行業這一痛點，“真正的合作涉及方方面面的問題，而很有效的合作其實很難，它所牽涉的技術生態太復雜。”
他認為，國家和政府層面的推動將助力行業在接下來較快較好發展，“從國家角度來說，看準機器人方向，包括具身智能這個方向，這是有戰略意義的。而政府也有著非常強大的組織能力，這個組織能力不僅體現在技術攻關，也包括挖掘市場、釋放市場的能力，同時也包括政府對行業的整體判斷、政策示范等。”
值得關注的是，在同期舉行的首屆人形機器人產業鏈接會上，浙江省經信廳總工程師李永偉即介紹了國家對未來產業的總體布局，浙江省把人形機器人作為未來產業主賽道的系統謀劃。
他表示，將以整機制造為引領，推動整零布局協同化；以企業創新為主導，推動技術攻關體系化；以強鏈補鏈為核心，推動產業培育集群化；以市場需求為導向，推動場景應用多元化；以服務保障為支撐，推動創新發展生態化。把建立常態化供需對接機制作為推進人形機器人產業在技術成果轉化、應用場景拓展、產業鏈協同發展的關鍵舉措。
鏈接會現場，“面向柔性制造產線的人形機器人中試基地及推廣應用平臺項目”、“人形機器人本體及核心零部件項目”、“人形機器人中試基地暨應用推廣中心（一期）項目”、“諧波減速器及高性能電機合作項目”、“人形機器人一體化直線作動系統研發項目”、“年產160萬件機器人關鍵零部件及5萬臺人形機器人生產線項目”等6 個重磅項目簽約，涵蓋中試基地建設、整機及核心零部件研發、人形機器人生產等領域。
朱世強強調的第四點是人才體系的合理建設。他表示，機器人是涉及學科、技術領域最多最復雜的智能體系，如何構建一支功能齊全的多元化人才隊伍是每家企業的核心課題。“這樣的技術生態體系支撐的一個產品，很多小企業根本解決不了。”
第五是產品成本的有效降低。具體來看，機器人研發環節涉及多領域前沿技術，研發成本居高不下，算力、機械、電子等方面的投入巨大；生產流程復雜，導致生產效率受限；產品的復雜性和用戶個性化需求多樣，短時間內無法通過大規模生產降低成本。
“目前的機器人總體上成本是比較高的，如果要進入千家萬戶，那么這個成本還需要大大地降低。”
第六則是行業資本的有效投入。“機器人產業總體來說是技術密集、資本密集，投入很大，而且周期很長。”朱世強稱，常規的短時間投入、馬上要退出的資本在機器人這個領域里面是熬不住的，資本需從題材型投資轉為技術型投資，理性地轉向有真正核心技術的企業。
其同時呼吁，機器人創業企業從初創、成長到成熟需要較長的培育周期，行業內亟需面向機器人產業的專項基金。
2025杭州國際人形機器人與機器人技術展覽會，特斯拉、杭州六小龍、阿里云、卓益得等企業參展，覆蓋浙江、江蘇、上海、廣東、山東、北京、深圳等18個省市共232家企業。
曾經的風云企業從先驅變成“先烈”，有何啟示？
“目前具體的一些項目，誰家一定好，誰家一定不好，這會有很多偶然性，但可以預測，未來的波折是必然的事情。其中也一定會有勝出者，也會有淘汰者。”朱世強對澎湃新聞記者表示，從行業內的角度來看，一定要冷靜地看到目前存在的問題，而未來成敗的關鍵或取決于如何去把握產業發展過程中最重要的核心要素。
其舉例解釋稱，“某一個產品，現在大家都很關注它的所謂的核心技術，但是某一項不被關注的技術就可能成為‘卡脖子’的問題，因為一家企業做一個產品的時候，不是最好的東西都集中在他的產品上，那只是這家企業自身所擁有的水平，但未來短板會在產品當中顯現出來。”
朱世強在上述大會現場最后也提及多家全球機器人領域的明星公司和產品。其中包括1957年約瑟夫·恩格爾伯格和喬治·德沃爾獲得天使投資300萬美元創立的世界第一家機器人公司Unimation、日本早稻田大學20世紀80年代研發的雙足機器人和鋼琴機器人、本田公司研發的問世之初即震驚世人的人形機器人ASIMO、MIT知名教授Rodney Brooks創立的協作機器人鼻祖Rethink Robotic等。
這些曾經的風云企業均已從“先驅”變成了“先烈”，這些為行業做出過巨大貢獻的公司又為當下大熱的賽道留下什么經驗和教訓？
朱世強稱各人或有不同見解，他的總結則是，第一，機器人技術絕非單一門類的技術，特別是人形機器人，還有很多技術問題需要突破，“單項技術很領先，但這個產品未必是最優的一個產品，對于每個機器人從業者來講，要對技術的復雜性有充足的認知。”很多企業只講技術故事，但忽略了解決實際問題的效果，“實際上在講技術故事的時候可能融到了很多錢，但是因為講不出實用解決問題，最后走向了失敗。”
其同時還提及，絕大部分的機構都無法滿足機器人技術的人才團隊需求；沒有業績光靠資本終究難以為繼，“這也是我一個很重要的觀點。”
朱世強還對澎湃新聞記者表示，對于當下大量人形機器人賽道相關企業的涌現和資本的追逐，他并不太喜歡用“泡沫”來形容。“這個方向肯定是對的，但是現在離我們的期望還有點遠，看上去感覺像是在說故事，但事實上這是業內在努力，我更愿意這么去理解，這是必經的路，繞不開。”